上世紀下半葉,國際主流語言學界曾流行一句話:火星上來訪的科學家一定會得出結論,除了詞匯互相聽不懂,全體地球人說的是同一種語言。許多語言學家相信,只要深入研究一種語言(比如英語)的結構,從中概括出一些抽象到不能再抽象的規則,就能解釋所有人類語言的句子生成方式。 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探索,現在很多人意識到,語言結構的多樣性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如果語言共性真的存在并需要將其找出來,也應先充分了解語言的多樣性,研究的重點應從一致性轉移到多樣性上來。因此,上面那句話應該改為:火星上來訪的科學家一定會得出結論,地球上生物多種多樣,人類的語言也多種多樣。真正的語言共性也許不在語言的結構而在使用語言的交往之中。為了建立抽象規則而設立許多在語言表面看不到的抽象范疇,這在一定范圍內是可行的,但做過了頭就很成問題,就會損害語言的多樣性。 從語言類型上看,漢語和印歐語大不一樣。19世紀的語言類型學從構詞的方式著眼,將漢語視為“孤立語”的代表,有別于“屈折語”和“綜合語”,這是大家較為熟悉的。20世紀的語言類型學重點研究造句的類型,仍然發現漢語有不少獨特的地方。漢語的語法研究,從《馬氏文通》開始,基本上是搬用西方語言(即印歐語)的語法范疇和框架,但在解釋漢語現象的時候總是圓鑿方枘、捍格難通。計算機的中文信息處理也遇到難題,印歐語的造句規則“主語+謂語”一定是“名詞+動詞”,但漢語不受這個限制,“老王上海人”(名+名),“打人不對”(動+動),“逃,孱頭”(動+名)也都成句。100多年來,我們想擺脫印歐語眼光的束縛,用樸素的眼光看漢語,尋找漢語自身組詞造句的規律,這種努力一直沒有停息。呂叔湘先生晚年曾呼吁,漢語語法研究要敢于大破大立,不要被“主語”“謂語”“動詞”“形容詞”這些從西方語法引進的術語牽著鼻子走。近年來,這種努力有了明顯進展。 一是對漢語“流水句”特點有了新認識,這對固有語言學認知提出了挑戰。漢語的句子大多是趙元任所說的“零句”,有的有主語沒有謂語,有的有謂語沒有主語,小句前后并置,相互之間可斷可連,似斷還連,不需要連詞就能表達連貫的意思。“你不去,別人也不去,事情重要,我去。”這種流水句正是漢語通常的表達方式。“他的為人,你可以信賴”,也是兩個小句的并置。曾經有人認為,并置方式只適用于簡單的社會和單純的文化,常見于美洲的一些土著語言。漢語對這種認識提出挑戰,因此意義重大。 二是對漢語名詞和動詞關系有了新認識,這對語言演化理論具有重要意義。西方語言學界大多認為名詞和動詞互相對立是維持語言生命所必需的,而且句子以動詞為中心。但近年來發現,有好些語言不是這樣的。所謂的動詞其實都兼有名詞性,相當于英語里的“動名詞”。例如,“死”既是die又是death(死不可怕,我不怕死)。好比細胞分裂一樣,印歐語里的動詞已經從名詞里分裂出來,形成“名動對立”;漢語的動詞還沒有從名詞里分裂出來,仍包含在名詞之中。這對人類語言演化理論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事實上,漢語和印歐語的重大差別還跟東西方的思維習慣、范疇觀、哲學精神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西方學者對漢語真實情況的了解不如我們對西方語言的了解,他們經常引用的漢語語法參考書本來就是按印歐語的語法觀念寫的,好比在國外開的中餐館,為了迎合人家的口味已經不是地道的中國餐。中國的語言學家應積極參加到國際語言學界中去,把漢語放在世界語言變異的大背景下研究,既要克服只從漢語看漢語的狹隘性,又要擺脫“印歐語眼光”的束縛,為人類語言研究作出我們應有的貢獻。 (作者為中國語言學會會長、國際漢語學會會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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